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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斯科7月的陽光居然這麼烈!我坐在一輛沒有冷氣、沒有安全帶的出租車裡,身旁的司機皺著眉大口吸煙,因為一上高速公路就塞得動彈不得。我們要去70公里外的國內機場,而飛機即將在90分鐘後起飛。由於飯店給的資訊有誤,使我好整以暇卻跑錯機場。聽說飛Abakan這個西伯利亞小城的航班,每個星期只有一趟,錯過了就得像齊瓦哥醫生一樣,花上幾天幾夜搭火車橫越中亞。

 

「Nyet!Nyet!」”司機雙手猛拍方向盤。這個單字我懂,他的意思是我們肯定趕不上?果然,他掏出香煙盒畫了一架飛機,然後在上頭打了一個大叉給我看。我嘆了口氣,從背包裡找到愛馬仕的新品香水在頸上輕輕噴一下。

 

飛機到了時刻就會離開,尼羅河到了時候就要泛濫。我轉頭望向窗外,一排排緊密高大的白樺木,看起來竟像是疏朗有致的紙莎草;而這台悲慘無望的出租車,彷彿已化身尼羅河上悠閒飄盪的三角帆船。司機瞪大眼睛看我一眼,我索性在他鼻前也噴一下。和大部分的法國香水不一樣,這個氣味召喚的不是性幻想。它讓你嗅到洪水沖積出來的肥沃土壤,在那之上,熱帶水果與花卉快樂地萌芽。這股泛濫的清新,使趕不上飛機的旅客飄進圖唐卡門古墓 (Tutankhamen) 埃及的壁畫裡,和千年不朽的法老王,一起平靜地凝視災難。

 

如此移轉時空而統馭人心的香氣是怎麼調出來的?其實,今日的調香師基本上就是個化學家。他必須從上千個成分裡,挑出數百來成就一瓶香水。在那裡面,天然的精油與原精只占三分之一弱。但調香師不是芳療師,他的使命在創造自然,而不在模倣自然,他的職責是求美,而不是求真。對調香師來說,不同的芳香分子,無論天然或合成,就像畫家手中的顏料。誰會在意莫內的「睡蓮」是不是用植物色素畫出來的呢?

 

另一方面,頂尖的調香師也都具有詩人性格,他們在入行前多半修過詩學。愛瑪仕的首位專屬調香師Jean-Claude Ellena,就曾如此解釋自己的調香哲學:「我的字典很小,裡面的辭彙很少。可是我用的每個字都會出現在最恰當的位置上。」這不就是寫詩嗎?所以,他這瓶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尼羅河花園 (Un Jardin sur le Nil) 居然只用了30種香精。相較於主流調香師的巴洛克作風,Ellena真是包浩斯的可以了。但這種極簡的美德,卻花了他30年的工夫才養成。這些香氣的魔法師無論出手如何天馬行空,骨子裡仍維持著工匠本色。

 

工匠必須能在茉莉原精的瓶口抽動一下鼻翼,就講出那些茉莉的品種、產地、乃至於萃取儀器是鋁製品還是不銹鋼。工匠的本領也包括,光憑異丁烯苯酯和香草素兩個成分,就調出大自然用了800個分子才搞定的巧克力香。ELLENA把這類的捷徑稱作「如夢的縮影」。所以,當愛馬仕集團主管選定青檬果為「尼羅河花園」的基調時,Ellena並不需要把青檬果送去做溶劑萃取。實際上,目前還沒有哪一種萃取技術,能夠完全還原植物在自然狀態下的香氣。Ellena真正的工作,是要在大腦中為青檬果「如夢的縮影」拼圖。

 

而他所發現的關鍵圖塊是:二氫茉莉酮酸甲酯(聞起來像茉莉),鄰氨基苯甲酸甲酯(卡文克萊的Eternity「永恆」幾乎全是這個味道),還有天然的橙花精油、苦橙精油,以及合成的葡萄柚。專業調香師通常都不用真正的葡萄柚精油,因為那裡面的含硫化合物會令昂貴香水很快被當作陽明山的溫泉。

 

另一個麻煩的成分是檸檬烯,這種輕快的小分子極不耐滾滾紅塵,幾乎不在皮膚上停留。如此一來,消費者「穿上」的香水恐怕會變成國王的新衣。


熟悉香水組成的人,一看這個配方就知道,「尼羅河花園」走的是新鮮花果路線。ELLENA當然還加了獨門秘方,以免聞起來太小甜甜布蘭妮,有失愛馬仕的大家風範。不過,這個香調最有意思的地方,在於它完全顛覆了傳統的「埃及」意象。一般想到埃及,空氣中便彌漫著幽暗嫵媚的氣息。Ellena刻意避開Indol 之類的的甜腐味,而呈現出略為潮溼的草葉集,絕非基於逆向操作的行銷眼光而已。他是很認真的在思考一個問題:「究竟尼羅河上的花園,聞起來是什麼味道?」

 

為了找到答案,Ellena真的跑到尼羅河上游的亞斯文城 (Aswan),去收集嗅覺印象。過盡千帆皆不是之後,找到了一種只在樹上散放芳香的青檬果。一旦摘採下來,它的香氣就會在60秒內化為一縷輕煙,非常之Mission Impossible。但真正耐人尋味的是,每一個香氣都有它對應的情感與思維,因為我們的嗅腦也同時處理情緒與記憶。時尚行業對於時代氛圍特別敏感,那麼這一座2005年的尼羅河花園,是被什麼樣的集體潛意識建構出來的呢?它的香氣是否能替我們的時代發聲?

 

從1889年嬌蘭推出全世界第一瓶大眾香水Jicky開始,每個年代的暢銷香水,也必定是某種時代精神的代言者。Jicky標舉了中產階級的崛起,接下來20年代的 香奈兒五號(Chanel No.5)更加突顯了都市生活的迷醉與頹美。而兩次世界大戰的殘酷,迫使50年代的Cabochard for Women (Parfumes Gres)充滿反省的冷調,不多久,戰後的繁盛景象又把人們推向鴉片(Opium/YSL) 的疲軟華靡。80年代甚至要靠毒藥 (Poison/Dior) 來開胃,物極必反,新世紀的信徒終於簇擁出反璞歸真的一生之水?(L'Eau D'Issey/Issey Miyake) 。而千禧年以後呢?在奈米科技與桃莉羊的剌激下,在紐約雙塔和狂牛症的陰影中,在遍嚐了各種主義之後,世界能期待柳暗花明又一村嗎?

 


當我帶著「尼羅河花園」的香氣,在深夜抵達西伯利亞的心臟時,我聞到了一種憧憬的可能。那是已經走過忐忑的矇懂劇烈的反抗、淒涼的虛無、與蒼白的沉澱後,還願意重新來過的氣味。就像一個閱歷無數的中年人,平和但堅定地揚棄過往,準備撰寫他的下一本青春日記。再多吸一口,Aswan的青檬果似乎傳來一個訊息:不管曾經有過多深的懊悔與陷溺,這次大水過後,土地上會長出一些不容錯過的東西。倘若它真是這個年代的氣味,那我們實在非常幸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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