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種專業:身體學。
泡澡的時候,人會進入一種溶解狀態,與淋浴時飛瀑而下的沖刷感大不相同。不像淋浴時,塵埃是被無意識地帶離;泡澡之際,塊壘總在你意識中浮現、而後消散。
1個多月以前我到義大利旅行,途中曾下榻一處有名的design hotel(以設計風格取勝的精品旅館)。一辦好入住手續,同行朋友就忙著穿梭彼此房間,對那種充滿時尚感與前衛性的空間配置讚歎不已。由於被分到比較遠的房間,沒人跟來參觀,即將獨享的驚奇令我更為雀躍。打開房門,先去「考察」浴室,與室內照明一樣閃閃發亮的眼睛卻瞬間黯淡下來──沒有浴缸!怎麼會沒有浴缸?那感覺就像分到一塊沒有櫻桃綴飾的巧克力蛋糕,再怎麼好吃都少了一個味道。
第2天向團友提到這個遺憾,她們很禮貌地回以同情與不解:「這樣啊!你一定要泡澡啊!」我當場變成小丸子的爺爺,頭上還頂著一塊日本人泡湯專用的方巾。都市人是不泡澡的,旅行的時候尤其不泡,淋浴則代表了衛生與效率,是現代化的象徵。因此,每次教到如何用精油泡澡時,總會聽到幾個微微透著自豪的聲音說:「可是我家沒浴缸呢。」表面上看來只是生活習慣的不同,但那種不自覺的優越感使你意識到,一個人選擇怎麼洗澡,可能跟他如何安身立命有關係。
如果只是為了清潔身體,確實單靠淋浴就足以達成任務,所以泡澡的意義一定不僅止於「功能性」。古英格蘭人習於撿拾歐洲赤松的松針或刮集它的樹脂,然後加入熱水中泡澡,這會使所有的苦悶重壓與消極抑鬱從體內流洩出來,身體與心靈便可以一起得到淨化。這類民俗能發揮作用,除了有歐洲赤松激勵腎上腺的藥學屬性推波助瀾,基本條件仍建立於「浸泡在水中」。因為,水不僅是洗滌的工具,更是一種神奇的媒介。許多實驗都顯示,水可以轉寫、記錄或反映它所接觸者的能量,無論這對象是礦物、植物、還是人。比方說,把果皮浸泡在水中,原本果皮內有益健康的振波就會全數發散到水中。近年來逐漸博得醫療界重視的花精,也是把各類花卉浸泡在水中以釋出精魄,然後借著那分析不出有其他物質存在的水,療癒了各種棘手的心身症。
更不可思議的是,日本人在千禧年前後出版了兩大本水結晶圖冊,證明水會依不同載體而呈現「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」的結晶圖案。那些因為水源汙染或接近電腦、手機便扭曲變形的水結晶,揭露的還只是環保、養生之類的下層建構;但傾聽田園交響曲而花團錦簇、或靜聆傷心酒店即碎成兩半的結晶,以及貼了「喜歡」字條就細緻可愛、與黏上「討厭」字條便單調空洞的結晶,折射出來的已不是一般習以為常的大千世界了。在那個超上層建構中,水是宇宙的一股流動意志,而我們,則靠著被它浸潤穿透,得以和宇宙結為一體。
因此,基督教的受洗,是要信徒整個人浸入水中,而不是舀一勺聖水醍醐灌頂,英國甚至還在1644年發展出一個強大教派「浸信會」。浸浴的這種儀式性特質,中國人在更早的3000多年前,就有了淪肌浹髓的體悟。當時的人們,會在農曆3月6日那一天,跟隨女祭司到河邊進行除厄避災的儀式,而這個儀式的具體內容就是芳香泡澡!周禮春官記載得很清楚:「女巫掌歲時祓除、釁浴」,「釁浴」不是一般的泡澡而已,「謂以香薰草藥沐浴」。這種做法之嚴肅隆重、意味深長,已經超越了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所訓示的「保健之道,在於每日進行一次芳香泡澡」,否則千辛萬苦才搶到齊國國君寶座的桓公,不會拿它來禮遇曾幫著兄長跟自己爭王位,而且幾乎一箭射穿自己咽喉的管仲。
這個「三釁三浴」的典故雖然從此流傳千古,成為以寬闊胸懷盡釋仇隙的象徵,但它的實質內涵卻漸被淡忘。或許這正是後世政爭中再也不見如此風範的緣故,「釁浴」的原貌也因而更值得探究。「釁」字的本義,是把獻祭動物的血,塗在祭神的廟上,是個動詞。同樣是意欲跟神祇對話,塗血於器皿卻漸漸演變成塗抹芳香的油脂在自己身上。這種芳香油脂的製法,是把芳香植物浸泡在植物油中,等芳香分子完全被油脂吸附以後,便濾掉植物備用。即使現在已無從考證這類儀式都用些什麼芳香植物,但所有的芳香分子,無論是酮、醛、酯、醚……,都能安撫大腦內專門蓄積害怕與憤怒情緒的杏仁體(Amygdala)。所以,這些香氣必定讓管仲在來回3次塗油泡澡過程中,慢慢釋出了滿腹的疑懼;而齊桓公在迎接一身馨香的昔日寇讎時,必定也在氣味的催化下,漸次消解了難抑的怨恨。
「釁浴」的重點還有一個浴字。我們常常沐浴並稱,其實沐乃洗髮、浴為洗身。甲骨文與金文裡的浴字,看起來就像一個人在大盆內泡澡。泡澡的時候,人會進入一種溶解狀態,與淋浴時飛瀑而下的沖刷感大不相同。所謂「可溶解」soluble,它的拉丁字根solvere有釋放、解脫、鬆手的意思,很能說明泡澡時精神上的主動性。不像淋浴時,塵埃是被無意識地帶離;泡澡之際,塊壘總在你意識中浮現、而後消散。這種溶解狀態,使我們的身體宛如寧靜月夜的海灘──緩若圓弧的浪裙,一波一波在肌膚上進退,舊的悔恨哀傷溶去了,新的粗沙磨難又湧上來。於是,身體學會任由人生之浪潮滌蕩,知道真正的魔障只在不肯放手。
有一個佛經裡的故事,也頗能開示泡澡不是只有促進血液循環、幫助放鬆的「機能」而已。原來佛祖有弟子十六羅漢,他們常住世間為眾生作福田。楞嚴經卷五提到,十六羅漢有一次入室沐浴,排第六位的跋陀婆羅Bhadra脫衣入池後,突然悟出那池水「既不洗塵,亦不洗體」,要尋得本我存在,只在「中間安然,得無所有」。跋陀婆羅從此被尊為賢護菩薩,以往中國佛寺內的浴室常供奉他的塑像,僧人每逢月九,都要來到賢護菩薩像前誦讀心經消災。而跋陀婆羅最初以水證得圓通,不也是由泡澡的溶解狀態(soluble state)得到的解答(solution)麼!
羅漢泡澡而成佛,天神泡澡又是為何?我們在山海經裡讀到,東方殷民族奉祀的天帝,帝俊,常常到一個叫從淵的水域沐浴:「南旁名曰從淵,舜之所浴也」,舜就是帝俊在人間的化身。而帝俊的兩個妻子,羲和與常羲,分別為他生下10個太陽與12個月亮,這些太陽與月亮要輪流升起當職,出發前,母親一定先讓祂們泡澡:「有女子曰羲和,方浴日於甘淵,羲和者,帝俊之妻,生十日」,「帝俊妻常羲,生月十有二,此始浴之」。知名的神話學者袁珂對此也深感好奇,猜測或許有祓除之意,但是日月天神哪裡需要祓除呢?祂們既無災厄,又無罪愆,如此殷勤泡澡,究竟要洗去什麼?
對於太陽系的子民來說,旭日東升與月上西樓,永遠都能帶給他們鼓舞與慰藉。但真正教人驚奇的地方是:這麼重大的事件,每天都在發生!就像郝思嘉在亂世佳人最後說的那句名言:「不管怎麼樣,明天又是一天!」只要等到太陽帶著如凍結烈火的金光灑向大地,再平淡的生活或是再艱困的處境,都會融化在希望的光暈中。日月賜予人們重生的救贖,然而,日月又從哪裡獲取更新的力量?祂們日復一日、夜復一夜地照見這個世界的殘酷、無情、愚昧、茍且,怎麼還會有信心與勇氣持續爬起?這個時候,總是母親有辦法讓孩子不放棄。她為祂們洗去蒙塵的眼睛,讓祂們在泡澡時溶解硬化長繭的心房,太陽與月亮才會在每一天都像第一次升起一般,放送出明晰無邪的光芒。
孔子對泡澡想必有同樣體會,所以才會特別欣賞以徜徉沂水為願的曾皙。朱熹也在註解論語先進篇這個知名的章節時,盛讚曾皙「胸次悠然,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」,有別於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的「規規於事為之末者」。跑到溫泉區泡澡,要比立志整軍經武、或投身理財外交的境界更高,這恐怕不是把洗澡當成例行公事、視泡湯為休閒娛樂、甚至覺得淋浴比較高級的現代人能夠想像的。當曾皙暢談自己想在晚春時節,領著大大小小青年,換下厚重冬衫,帶著比較輕薄的春衣出遊,到魯城南郊泡浴乘涼、吟詩而歸,他並不是突然變成了道家。實際上,「浴乎沂」所帶來的,是茍日新、日日新、又日新的動力。沒有那種如日月出浴的覺悟,怎麼可能在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堅持淑世的理想?
西方人泡澡,一樣能泡出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的氣魄。以色列的馬撒達(Masada),是猶太人在羅馬人圍城下仍寧死不屈的歷史聖地。希伯來大學的依果亞丁教授在1963至1965年間,又從當地挖出了希律王的宮殿遺蹟,因此馬撒達也成了重要的觀光景點。規模完整的遺跡十分雄偉,遊客參觀時莫不嘖嘖稱奇,而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,是他們以艱鉅無比的浩大工程,在這曠野枯漠建立起貯水系統與羅馬式浴池。站在陡峭險峻的山頂,俯視對岸藍得刺眼的死海,我覺得那個羅馬式浴池給人的感受,比全城人集體自殺更為悲壯。還有什麼比在沙漠中泡澡,更能展現對抗生命之荒涼的決心?那股決心也讓猶太人歷經千年之後,硬是回到了黃沙飛揚的故土,灌溉出一個「流著奶與蜜之地」。
這些泡澡的經驗,對現代人來說似乎沉重了點。所以他們寧可選擇速簡迅捷的淋浴,只要在水柱下發個一會兒呆,便可全身而退,不會吹皺也不必攪亂一池春水。但還是有一些人樂於做一條可溶解的魚,藉著化簡為繁的沐浴程序,游回生命的原點。我不會忘記自己心愛的天竺鼠死去的時候,哭軟了手腳卻還塗了永久花精油去泡澡。然後,血液凝結的心臟,就像初夏的荷花一樣,一瓣、一瓣,慢慢綻放。後來我又養了兩隻天竺鼠,等牠們回到天家以後,又養了兩隻天竺鼠,甚至把牠們調教成喜歡泡澡的小鼠。一個人選擇怎麼洗澡,跟他如何安身立命有關係,真是一點不假。